作者：董向荣，中国社会科学院亚太与全球战略研究院研究员
来源：人民论坛网；国关国政外交学人微信公众号
内容提要：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概念，源于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的成立协定，在20世纪60年代以来得到国际社会的广泛使用。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界定有着复杂而严格的标准。从经济水平上来说，韩国在上个世纪90年代就已经迈过发达国家门槛，近年来，韩国在民族主义的内在驱动和美国的外部压力下向世界贸易组织和联合国贸易与发展会议（UNCTAD）提出放弃发展中国家地位，申请加入发达国家行列，并获得通过。韩国实现经济地位的跃升，是内外经济共同作用的结果，韩国的发展经验值得研究借鉴。
2021年7月，在瑞士日内瓦总部举行的联合国贸易与发展会议第68届贸易与发展理事会上，195个成员国一致同意将韩国的地位从原来的“发展中国家”变更至“发达国家”。至此，贸发会议所认定的“发达国家集团”已有32个国家。这是自1964年贸发会议成立以来，首次有国家变更为发达国家。此举引发了各界对于发达国家概念和标准的界定以及韩国发展经验的广泛讨论。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这一对概念，最早见于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的成立协定。1960年12月14日，奥地利、联邦德国、法国、美国等20个欧美国家在巴黎签署协议，同意将以协调美国援助欧洲的马歇尔计划为主要任务的欧洲经济合作组织（OEEC）重组为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以下简称：“经合组织”“OECD”），该协议于1961年生效。经合组织的宗旨是：促进成员国经济和社会的发展，推动世界经济增长；帮助成员国政府制定和协调有关政策，以提高各成员国的生活水准，保持财政的相对稳定。经合组织强调经济上较发达的国家应尽力合作协助仍处于发展进程中的国家，促进世界贸易额扩大。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这对概念开始被国际社会广为使用。“发达国家”一般用来指人均国民收入高、已经发展起来的国家，“发展中国家”指的是那些发展水平不高、还在发展中的国家，也称为“后发国家”。可以说，OECD在提出这样一组概念的时候，本身就含有本组织成员国是发达国家、其他国家是发展中国家的认定。“经合组织对发达国家集团的定性，已经在其组织成立以来的多个正式出版的文件中得以确认，经合组织一直被看作、也一直在发挥着世界范围内发达国家最重要的作用。因此通过加入或申请加入经合组织，一个国家实际上已经宣布了它自己是一个发达国家。”OECD在1961年成立时，有奥地利、比利时、加拿大、丹麦、法国、联邦德国、希腊、冰岛、爱尔兰、意大利、卢森堡、荷兰、挪威、葡萄牙、西班牙、瑞典、瑞士、土耳其、英国和美国20个创始成员国，此后有日本(1964年)、芬兰(1969年)、澳大利亚(1971年)、新西兰(1973年)、墨西哥(1994年)、捷克(1995年)等国加入，1996年匈牙利、韩国和波兰加入。到2021年8月为止，OECD共有38个成员国。所以，早在1996年韩国成为OECD成员国之际，就可以说韩国跻身发达国家俱乐部，成为其中的一员。根据韩国统计厅的数据，1996年韩国的人均国民总收入（GNI）以现行价格计算达到12334美元。一般而言，国际社会把世界银行分类中的高收入国家、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的先进经济体、世界贸易组织中的发达国家、联合国贸发会议的工业国（B组国家）、联合国人类发展指数极高国家等认定为发达国家。具体而言：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将人均收入水平、贸易自由度、金融开放性等作为分类标准。2021年7月最新发布的《世界经济展望》报告，将所有经济体分为先进经济体、新兴市场和发展中经济体两个组别，韩国属于前者，中国、印度、俄罗斯等属于后者。③韩国早在1991年就被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列入先进经济体。世界银行按照人均国民总收入把世界各国分为低收入、中等偏下收入、中等偏上收入和高收入四个组别。2022财年，低收入经济体是指人均国民收入在1045美元或以下的27个经济体；中低收入经济体是指人均国民收入在1046美元至4095美元之间的55个经济体；中上收入经济体是指人均国民收入在4096美元至12695美元之间的55个经济体；高收入经济体是指人均国民总收入在12696美元以上的80个国家和地区。世界银行对较低收入国家有优惠贷款，当一个国家因为收入提高而不能再享受贷款优惠的时候，一般就可认为该国正在向高收入国家迈进。1996年韩国在世界银行的分类体系中就已成为高收入国家。世界贸易组织官方网站上指出，世界贸易组织并没有关于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定义。世贸组织成员国自己决定宣称是“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但是，其他成员可以对某一成员国利用发展中国家条款的决定提出挑战。⑤世界贸易组织中的发展中国家身份有某些特定权利。比如，一些世贸组织协定条款会给发展中国家更长的过渡期，在过渡期后才开始完全履行协定。此外，发展中国家还可以接受技术援助和贸易优惠。但一个世贸组织成员国宣称自己是发展中国家，并不意味着它就一定能享有某些发达国家给予的单方面优惠。在实践中，是发达国家决定哪些国家能被列入享有优惠的发展中国家名单。正如美国在2020年2月大幅度修改它所认可的发展中国家名单一样，发达国家掌握着发展中国家的定义权。韩国1967年4月加入世界贸易组织的前身关贸总协定（GATT），享有发展中国家的待遇。2019年，韩国提出在世界贸易组织的身份变更为发达国家。联合国开发署在《人类发展报告2020》中用预期寿命、教育获得、生活水平3项基础变量按照一定的计算方法得出人类发展指数（HDI值），以此将189个国家和地区以人类发展指数分为极高（66个）、高（53个）、中（37个）、低（33个）四类。2019年韩国的人类发展指数为0.916，属于极高人类发展指数国家，与日本（0.919）极为接近，位列第23位，高于法国（第26位）、意大利（第29位）、俄罗斯（第52位）、中国（第85位）等国。该报告中韩国的各项具体指标是：出生时预期寿命为83.0岁，预期受教育年限为16.5年，平均受教育年限为12.2年，人均国民收入以2017年购买力平价法计算为43044美元。贸发会议是联合国促进贸易的重要机构。该组织成立的初衷，就在于协调以77国集团为主的发展中国家与以OECD为主的发达国家之间的不平衡关系，促进全球发展。根据1964年联合国贸发会议第一次大会的安排，各成员国分别加入四个组别：亚洲和非洲发展中国家（A组）、工业国（B组）、拉丁美洲和加勒比发展中国家（C组）以及苏联等国营贸易国（D组）。韩国1964年3月加入贸发会议，在亚洲和非洲组（A组）。57年后，2021年6月22日，韩国在联合国贸发会议上正式提出本国的地位变更，该申请在7月2日得到了所有195个成员国的一致赞成。这样，韩国从亚非发展中国家的A组进入了发达国家俱乐部的B组，跻身先进工业国之列，成为B组的第32个国家。目前，全球有26个国家，既是OECD成员国，又是联合国贸发会议B组工业国、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发达经济体、联合国开发署的高人类发展指数国家、世界银行高收入国家，韩国是其中之一。韩国放弃发展中国家身份，与韩国政府和公众对自身发展程度的认可直接相关。作为一个后发现代化国家，韩国一直在推动“追赶型现代化”。从1962年到1996年间高速的经济增长创造了“汉江奇迹”，韩国的民族主义情绪高涨。韩国对自身的国家定位并不满足于“新兴经济体”，而是有更大的目标。在2015年韩国光复70周年纪念仪式上，时任韩国总统朴槿惠指出，“在人口超过5000万的国家中，人均国民收入超过3万美元的所谓‘5030俱乐部’国家，在地球上只有六个。我坚信，不久的将来，韩国将成为第七个‘5030俱乐部’国家”。这六个国家是美国、德国、法国、英国、日本、意大利，即七国集团中除了人口只有3000多万的加拿大。这六国可是老牌发达国家。事实上，根据韩国统计厅的数据，2017年韩国就实现了上述目标，人均国民收入31605美元。2020年韩国的人均国民收入达到31637美元，超过七国集团成员国意大利。2020年韩国的国内生产总值达1.6万亿美元，超过曾经的G8成员国俄罗斯，列世界第10位。韩国申请放弃发展中国家身份的外部压力，主要来自美国。国际上此轮关于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地位的讨论，起因于美国前总统特朗普。特朗普2017年上台之后，一直在指责一些国家在世贸组织中利用发展中国家的政策优惠使美国处于不利的贸易地位。韩国也是特朗普批评的一个重要焦点。正是迫于特朗普政府的压力，韩国在2019年10月向世界贸易组织提出将自身地位变更为发达国家。2020年2月10日，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USTR）更新了欠发达和发展中国家名单，将韩国、中国、印度等25个经济体排除在优惠之外，只保留了44个欠发达国家和36个发展中国家。USTR认为只要符合以下要求中的一项的国家，都不应被列入优惠清单：第一，人均国民收入超过世界银行的高收入国家线（当时为12375美元）；第二，一国贸易占世界贸易的比例超过0.5%（而不是之前的2%）；第三，其他因素，包括欧盟成员国，OECD的成员国或申请国，G20成员国，非市场经济国家等。⑨这份清单有明显的特朗普印记：一些大国尽管人均国民收入还较低也绝不被允许继续享受贸易优惠；一些中小富国，即便以前是穷国，即便是盟友，也同样不被允许继续享有发展中国家待遇。韩国文在寅政府很重视国家定位，有意跻身发达大国之列。2020年6月时任美国总统特朗普邀请韩国、俄罗斯、印度等国参加七国集团峰会，文在寅愉快地接受了邀请。特朗普表示“G7是旧体制，不能反映目前的国际形势”，文在寅则表示“赞成G7体制的转换”，认为邀请韩国、澳大利亚、印度和俄罗斯是适当的措施。⑩ 2020年的G7峰会因新冠肺炎疫情未能举行。2021年6月，英国首相约翰逊邀请文在寅参加七国集团峰会。文在寅总统提前打疫苗做好访英准备，并在访英国期间与各国首脑谈笑风生，与孤独落单的日本首相菅义伟形成鲜明对比。韩国认为两次受邀参会是七国集团对韩国地位的积极肯定。在联合国贸发会议应韩国要求变更其地位之后，文在寅总统表示，“联合国成员国一致同意，韩国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发达国家，得到了国际社会的认可。希望国民也能感到自豪，这是用血汗取得的令人自豪的成果”。韩国外交部相关人士解释说：“我们认为具备了充分的资格和条件，所以首次申请了发达国家的地位变更。”从国内来看，朝鲜半岛陷入分裂之后，三八线南北一直处于体制的竞争之中。韩国在建国后很长时间处于劣势，一直到20世纪70年代，在一些重要的经济指标上都是朝鲜领先。韩国1961年5月发生了军变，致力于经济发展的朴正熙掌握政权，将经济增长作为政权合法性的重要来源。1962年，韩国开始实行第一个五年经济发展计划，到1997年，韩国共实施了六个五年计划和一个五年期的新经济计划。为实现经济和社会发展目标，韩国采用的是发展型政府和私营企业结成发展联盟的方式，推进经济计划的实施和产业升级。在政府的选拔、政策优惠刺激下，三星、现代、SK、LG等一批私营大企业迅速成长起来，在国家的发展中扮演重要角色，成为对外出口、产业升级和经济增长的主要载体。韩国统计厅的数据显示，1962年韩国人均国民总收入为91美元，到1996年，韩国人均GDP已经达到1.3万美元，也成为了OECD的成员国。韩国的飞速发展被称为“汉江奇迹”。在国际上，韩国充分利用有利的国际环境，利用美国、日本的资金、技术、市场等方面的支持，把本国企业打造成国际市场上的骑士。韩国是在美国一手扶植下建立起来的国家，并在冷战的背景下被打造成“民主的橱窗”，在三八线上与朝鲜对峙，美国除了在韩国大量驻军确保韩国的安全之外，还在经济援助、市场、技术等方面为韩国的发展提供便利。在美国的斡旋和压力下，韩国与日本在1965年恢复邦交正常化，从此，日本的技术、资金也不断流入韩国，韩国与日本建立起密切的经济联系。在冷战结束之际，韩国创造机会把不利的环境扭转为有利的国际环境，积极地与苏联、中国等社会主义国家建交，为韩国企业的发展打开了新的国际空间，在国内、国际形成了强大的发展动力，通过积极的贸易政策推动了出口导向型发展战略的实施，增进了国民福祉，并最终实现了国家地位的提升。无论是世界银行、世界贸易组织还是经合组织，都把发达国家帮助发展中国家的发展、实现全球经济繁荣作为机构的宗旨之一。尽管现有国际机制鲜见从发展中国家跃升为发达国家的案例，但是从表面上来看，作为发达国家还是需要承担更多的国际责任，主要包括开放市场、降低进口关税、加大对外援助、减少碳排放等方面。韩国是一个新晋发达国家，需要完成身份的转变。首先，韩国需要尽快适应从受援国到对外援助国的身份变化。韩国对欠发达国家的政府开发援助也应扩大规模以符合基本要求。根据韩国大使在联合国贸发会议上的发言，2021年韩国已经将官方对外援助增加了8.3%，并将继续扩大对外援助以支持不发达国家融入多边贸易体系。具体来看，从政府对外援助与国民总收入的比率来看，联合国建议的数值为0.7%，韩国的数据严重低于联合国的建议比例，2019年为0.15%，约为联合国建议值的四分之一，援助额只有25亿美元。韩国政府表示为2030年实现0.3%的目标而努力，即便达成这一目标，也远低于联合国对发达国家的要求。其次，在农业方面，韩国将不再享有发展中国家的贸易优惠措施，作为发达国家应大幅降低对发展中国家的关税税率和本国的农业补贴，开放本国的农产品市场，而韩国恰恰是农民组织强大、且极富斗争精神的国度。同时，在环境领域的节能减排问题上，韩国加入了气候变化谈判中的一个重要发达国家集团，由美国、日本、瑞士、加拿大、澳大利亚、挪威、新西兰等组成的JUSSCANNZ（伞形集团），也将作为发达国家履行其更严格的减排国际义务。（注释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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